驱车50公里,抵达松江区大江路,走进上海民族乐器一厂有限公司三层车间。繁忙的流水线上,是一台台未完成的古筝,和一个个暗暗较劲的制琴师。因为,一年一度的“敦煌杯”古筝制作比赛很快就要开始了。
55岁的沈志强,眯着眼,把他自制的宝贝工具一一排开,细细修复筝头的装饰。独自在车间一隅,外表与世无争的他,却是位制琴好手,去年拿下比赛第一名,今年盘算着再战一回。问沈师傅制一台好琴的秘诀,他笑着看了一眼刚刚经过的一位女师傅。
55岁的沈师傅,去年拿下“敦煌杯”古筝制作比赛第一名
她正是我们此行要寻找的人——李素芳,上海民族乐器一厂有限公司技师、调律师和质量总监,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。今年65岁的李素芳,短发,穿着蓝色工作服走过流水线,她的皮肤是现在流行的“小麦色”,那是在长年户外运动中被阳光调成的颜色。
“琴要做得好,更要调得好,今年和去年一样,还得仰仗李老师来调。”沈志强说。这不,李素芳开口,请沈师傅闲下来为她做一套工具,沈师傅连连点头,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。
车间一隅,细致活儿
一台古筝的制作,要经过近两百道繁复的工序。最后一道,也是最能妙手生花的一道工序,正是调律。李素芳拥有传说中的“绝对音准”,每年约有2万台敦煌牌高端古筝要经过她耳朵的检验,方可出厂。
15岁进入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工业中学就读,18岁进厂,成为“古筝之父”徐振高唯一的女徒弟。到今年,李素芳已与古筝相伴50年,钻研50年。50年间,古筝这件乐器,也完成了它的“逆袭”。
50年前,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古筝年产量仅几十台。而50年后,古筝年销量最高已超十万台。李素芳调过的琴里,最贵的小叶紫檀木“海上凤韵”金筝,标价128万元一台。古筝“热”的背后,是传统文化的复兴和国潮的崛起,也离不开几代制琴师孜孜以求,对民族乐器的不断革新。
李素芳说:“到我这个年纪,回想起来,人这一辈子,只要做好一件事,就够了。我要做的那件事,做了50年,还没做完呢。”
车间里的李素芳
传说中的耳朵
“小李你过来一下。”
刚进厂子不久,李素芳曾被分到扬琴组调律。第一天报到,老师傅打算考考她:“你听听,这个音是高了还是低了?”
没想到,李素芳脱口而出:“高了两个音分。”
“那这个音呢?”
“低了三个音分。”
“音分”是英国音乐家爱立斯首创的单位,每个“半音”被分为100个音分,若无专业仪器测量,常人耳朵极难分辨精确到音分的误差。
李素芳完美通过了老师傅的测试,令他刮目相看:“厂里除了我,你是第二个耳音这么好的人!”
李素芳给古筝调律,这是古筝制作最后一道工序
耳朵灵光,不光音准要好,还要敏锐把握每台古筝的个性。1998年,中国民族乐器(古筝、琵琶)制作大赛在北京举行。台上拉着幕布,坐在台下的李素芳通过辨音,能依次说出10台上海参赛琴的制作者,甚至能听出某琴的产地是苏州还是北京,无一判断失误。
就是这场比赛令李素芳一战成名,也成了一个“传说”。有人开玩笑,说李素芳的耳朵,要算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重要资产,“值得买保险”。
这双耳朵,究竟是如何炼成的?李素芳说:“大概是特异功能吧,可能每个人都有特异功能,我的就是耳朵灵敏。当然,除了天赋,经验也十分重要,一台琴的振动模式、声音传导方式或手感的区别,需长年累月磨炼才能分辨。当然,要说烦恼也有,就是如果你唱歌跑调别让我听到,我听了会格外难受。”
调律时,只要给李素芳一个标准音,她几分钟就能调好一台琴,一天能调60台琴。调律不光是把音调准,每个音区要平衡,手感和张力也要协调。“给我一台琴,我就要把它最佳的状态调出来。”
这样的自信,来自对古筝每一个部件、每一道工序的了然于心。
古筝制作有近百道工序
她还记得,刚开始学习古筝制作时,还没有如今的机械化、流水线生产。当时厂里给她的指标是,一个月生产一台古筝。从木材开料起,近两百道工序,她从头到尾全靠自己完成,连琴盒、琴架也得自己做。
这终究还是件体力活。难怪制琴这行,女师傅不多,且大都专注于做轻巧的配件,或完成刷漆这样的精细工序。李素芳的优势在于,她身高168cm,又爱打篮球、羽毛球,精力充沛,再加上肯吃苦,不服输。男师傅擅长的体力活,她能干;男师傅不大擅长的细致活,她也能干。
这也许,就是“古筝之父”徐振高收她做徒弟的原因之一。
几代制琴师的执着
“我这辈子,能跟着我师父徐振高学艺,算是值了。”李素芳说。
前不久,她看古筝大师王昌元1976年演绎经典的《战台风》,一眼看到,王昌元用的琴,就是师父徐振高制作的。“那是他40多年前制作的琴,现在听起来,还是觉得声音那么好。”
在古筝制作的江湖,徐振高是个传奇,他对古筝这件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民族乐器作出了里程碑式的革新。
徐振高的师父缪金林也是大名鼎鼎,他曾是上海大同乐会的成员。百年前在上海发起的大同乐会,曾是中国民族音乐的摇篮,缪金林就在那儿学制民族乐器和改良乐器。缪金林只收过徐振高一个徒弟,并在自己病重期间,毫无保留地将古筝制作工艺和经验传授给了他。
徐振高与缪金林等共同研制的“S型”岳山21弦古筝,就是改良的一大突破,如今已成为全国通用的标准样式。这一改变,让琴弦振动更统一、融洽、和谐。此外,徐振高还在琴码调整、琴弦改良、引入标准化制筝模式等方面作出突出贡献。
车间一隅,琴比人高
徐振高不仅让古筝更好听,也让古筝更好看了。李素芳记得刚拜徐振高为师,师傅就给了她一张白纸一支铅笔,让她从学画开始,“用艺术的眼光看待古筝”。
“我师父说,老早以前,他每次背着古筝走在路上,不认识这件乐器的人,都说他背的是棺材。他下定决心,要让古筝变得好看起来。”
于是,徐振高天天去城隍庙,在雕梁画栋间寻找灵感,并跟雕刻师傅探讨,设计出新图样。“双鹤朝阳就是我师父原创的图样,还有荷花、龙凤等,在上世纪70年代看来,十分前卫。他的很多图样我们沿用至今,只是现在借助机器,比之前的雕刻更精细了。”李素芳说。
如今,徐振高已驾琴西去。李素芳说:“师父教会我最重要的东西,就是学艺要先学做人,做一个有原则、有底线的人。扎扎实实,从点点滴滴做起,不玩虚的,这一点非常重要。”
如今,李素芳也有了自己的徒子徒孙,徒孙里不乏“00后”,也算“后继有人”。“我收徒弟也是一样,先从做人开始教起。我常常跟他们说,从工人到工匠,中间有很远的距离,你必须有一颗匠心,不计较个人得失地去努力。”
车间一隅,风扇吹动刘海
车间里的秘密
在车间里穿梭,李素芳44岁的徒弟徐仲荣说得最多的是“不”:这个不许拍,那个也不许拍。那些刚生产好还未对外公布的新品,那些联名定制款,那些正在研发的新型古筝,全都是藏在车间里的机密。
从师父徐振高那里继承了探索精神,李素芳参与、主导了多项古筝改革,拥有多项专利。比如,和中央音乐学院李萌教授共同试制的多声弦制筝,一台琴上既有五声音阶,又有七声音阶,既可以演奏中国传统作品,也可以演奏外国作品。
这间房间是李素芳的实验室
近几年,李素芳还与团队一起成功研制了低音古筝、便携式短筝、智能交互古筝等。徐仲荣是她的得意门生,李素芳有什么想法,常常通过徐仲荣的巧手付诸实践。
在一代又一代制琴师的努力下,古筝这件乐器不断“逆袭”,学古筝的人越来越多。“2000年,我们厂就在盛产桐木的河南兰考县开了子公司。王国振厂长当时很有远见,他说,‘古筝就是中国式钢琴’,因为它好听,易学,未来一定会被普及。2000年以后,我们的古筝销量突飞猛进。”
如今的李素芳,还有个心愿——攻克古筝“转调”的难题。
“古筝的转调,目前依然是一个空白。攻克了这个难关,古筝这件乐器还能再上一个台阶,演奏更多元的曲目。我们目前在跟上海交通大学力学实验室合作研发,他们有非常齐全的设备,可以对乐器进行科学化数据分析,促进古筝的创新,从理论到实践,再到理论,不断往前跨越。”
两位师傅在车间讨论
看李素芳的认真劲儿,有人开玩笑: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造原子弹呢。”
“就是要拿出造原子弹的科学精神、创新精神,造出更好的民族乐器。”李素芳回答,“西方古典乐器经过多年演变,已相当成熟。中国传统民族乐器的发展,也需要不断革新,出更好的演奏家、更好的作品,推动民族音乐的发展、传统文化的复兴。”
疫情中,古筝“转调”的研发一度停滞,因为离开车间的实践环境,研发也就无从进行。为了加快进度,如今的李素芳,每天都在与时间赛跑。
“这是一件很艰难的事,也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。如果能在有生之年,把古筝的‘转调’踏踏实实真正攻克下来,也就了无遗憾了。”